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煙火

關燈
煙火

明燦的所有親人中, 明姝無疑是最重要的,她就像明燦的第二個母親,其他所有親人在明燦心中的分量加起來都不如一個明姝。

因此, 除了明姝之外的所有明家人,明燦不在意,池瀟自然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唯獨明姝, 必須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對待。

在他看來,這一刻的會面至關重要。明燦則是一臉茫然,只覺得池瀟學她喊的“姑姑”兩個字有點燙耳朵。

後面的自我介紹, 也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直到明姝轉過身, 從旁邊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副近視眼鏡, 慢條斯理地戴上, 透過薄薄的鏡面打量池瀟, 明燦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這個場景。

怎麽那麽像見家長?

明姝是輕度近視, 不到一百度, 平常很少戴眼鏡,一般只在給學生上課的時候才戴。

一旦她戴上眼鏡,整個人的氣質就會產生極大的改變,從放浪不羈的富家女, 一下子變成目光犀利、嚴謹細致的大學老師。

明姝審視著池瀟, 連頭發絲都不放過。

她自己挑對象可以很隨意,只圖快活,但是侄女挑對象不行, 無論什麽東西, 她都必須擁有最好的。

眼前這個男孩子,個頭和模樣都無可挑剔, 最重要的是眼風很正,給人坦蕩、可靠的感覺,看起來確實比池曜那混小子要出挑不少。

“過年好。你和渺渺長得很像。”明姝沖池瀟笑了笑,溫和回應道,“在我這兒好好玩,不必拘束。”

池瀟道了聲謝,兀自走回房間,沒過一會兒,竟然拿了一份禮物出來送給明姝。

碩大的紙袋裏裝著方方正正的紙盒,瞧著似乎是電子產品。

明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不斷給池瀟使眼色,質問他在幹嘛,簡簡單單見個面而已,幹嘛搞得這麽隆重?

池瀟淡定地回視,臉上沒什麽表情,仿佛在做一件普普通通、理所當然的事情。

“是鏡頭嗎?”明姝掂了掂盒子裏的東西,笑,“有心了,我最近正好在學攝影。”

池瀟:“您喜歡就好。”

送完見面禮,他沒在姑侄倆身邊久留,轉身照看渺渺去了。

明燦忙不疊勾住姑姑的手,低聲說:“我和他什麽關系也沒有。”

明姝:“人家也沒說和你有什麽關系呀。他是渺渺爸爸,帶渺渺住到我這兒,給我送一份見面禮不是應該的嗎?”

明燦臉頰有點燒:“那你那麽認真地打量他幹什麽?”

“我打量幾眼都不行?”明姝推了推眼鏡,坦言道,“那小子一看就對你有意思,我當然要把把關。”

明燦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客廳桌上擺著一大盤水果,過年必備的橘子堆成金燦燦的小山,明燦剝了一顆,掰下一半遞給明姝。

“你吃吧,我看你晚飯都沒吃幾口。”明姝說著,池瀟正巧路過,被她漫不經心地叫住,告訴他明燦現在餓著肚子。

她記得明燦之前說過今晚本來要和渺渺父子倆一起吃飯,剛才他們在明錚那兒吃晚飯的時候她都沒怎麽動筷,好像刻意空著肚子。

池瀟看了明燦一眼,說:“我也沒吃東西。你想吃什麽?我去弄。”

明姝詫異:“你還會做飯呢?”

池瀟:“只會一點。”

渺渺在空曠的客廳裏開著玩具車亂轉,明姝望著他,又瞥了眼掛鐘,問池瀟:“七點多了,你沒吃飯,那渺渺呢?”

“他五點的時候吃過晚飯了。”池瀟說,“姑姑你想吃什麽?還有樓上那位……”

“我不餓。樓上那個也不用管他,他節食,每天吃不了多少。”

“行。我去看看冰箱裏有什麽。”

池瀟走後,明姝湊到明燦身邊,語氣帶著明顯的讚許:“這小子不錯啊,自己餓著肚子想陪你吃飯,又沒讓渺渺一起餓著,給小朋友墊了肚子。”

明燦沒說話,又聽明姝接著點評道:“就是表情有點少,性格看起來很冷淡,好像不太喜歡說話。”

明燦心說那可不是一般的冷淡,今天這樣子已經算非常熱情了。

明姝:“他脾氣應該不錯吧?”

“嗯。”明燦實話實說,“脾氣非常好,情緒也非常穩定。”

活像個沒有情緒的假人。

明姝笑起來:“那正好。”

心裏對這個準侄女婿愈發的滿意。

明燦的脾氣暴,一點就著,控制欲還強,喜歡人人都順著她,脾氣稍微差點的男孩子估計都受不了。

池瀟在廚房搗鼓了一陣,拿著個電磁鍋走出來的時候,客廳裏只剩明燦和渺渺兩人。

“你姑姑呢?”池瀟問。

“上樓休息去了。”明燦平靜道。

姑姑的原話是:我上去了,樓上是大套間,什麽都有,沒事兒的話我就不下來了,你們好好玩,不用管我。

好像生怕打擾了他們三個人相處似的。

餐桌中央有電磁爐,池瀟把鍋放上去,鍋裏滾著清淡的火鍋湯底,湯底化開煮沸就可以涮菜吃了。

冰箱裏什麽菜都有,明燦挑了幾樣方便涮的,洗凈擺在桌上,就這麽開始吃火鍋。

席間很安靜,唯有湯水咕嚕嚕地沸騰著。渺渺不餓,嚷著自己吃過飯了,不想被拘到餐桌邊坐著,只剩池瀟和明燦面對面涮著菜,兩廂無話。

明燦下意識瞥了眼玄關。

剛才來這兒的時候她隨身帶了要交換的禮物,進門時悄悄放在玄關櫃裏,不知什麽時候能拿出來送出去。

交換禮物的游戲是她組織的,她本該大大方方地送禮,但是她心裏還壓著高一那件事兒,雖說做好了道歉的準備,但是話題該怎麽提起,該以什麽樣的表情面對他,明燦一直在醞釀,好幾次氣氛安靜下來,就要說出口了,池瀟突然丟了新的東西下鍋,她又覺得時機不成熟。

就這麽憋到火鍋吃完,終於下定決心開口的時候,渺渺突然沖了過來,撲到池瀟身上說要玩煙花。

“煙花?”明燦詫異,“哪來的煙花?”

“爸爸買的呀。”渺渺說,“我們可以拿到院子裏放。”

室外飄著小雪,紛紛揚揚,地面斑駁鋪了層薄薄的銀色。在別墅北面的小院子裏,池瀟抱了幾桶煙花放在地上,彎腰點燃。

明燦和渺渺也穿上羽絨服,來到室外。

不是升到高空再爆開的那種煙花。

而是一棵棵一人高的,火花四濺的小樹,在寒雪天裏劈裏啪啦地燃燒著,綻放出五彩繽紛的耀眼光芒。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渺渺拿著池瀟的手機圍著煙花樹興奮地拍照。

明燦覺得,現在或許就是個道歉的好時候。

她伸手扯了下池瀟的袖子,低聲說:“學長,高一的時候……”

“什麽?”煙火燃燒的聲音太吵,池瀟沒聽清,低眸望著她,“你大點聲。”

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這雪夜裏顯得幽深,瞳眸倒映著不斷迸濺的火樹銀花,仿佛流光溢彩。

明燦怔了下。

突然覺得他眼睛生得特別好看。

一瞬間甚至忘了要說什麽。

只停頓片刻,話語權便被人奪去。

池瀟:“我和渺渺到這裏來,會讓你為難嗎?”

“還好啦。”明燦說,“只是感覺有點奇怪。”

這樣的行為。

實在不像池瀟一貫穩重的作風。

“因為今天是臘月二十九。”池瀟兩手抄在口袋裏,望著前方不斷綻放的煙火,忽然提了下唇角,“你還記不記得,五年前的臘月二十九,你也放過一次煙花。”

五年前……

初三那年的寒假?

沒一會兒,明燦想起來了。

那是她十九年生命裏,排得上號的光輝時刻。

不僅是深層意義上的光輝,也是字面意義上的,光芒萬丈。

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那個人是你啊?”

“是。”池瀟垂眸,慢條斯理地說,“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頓了頓。

“惦記上你。”

明燦縮著脖子,感覺耳朵發燙,任憑寒風吹拂也散不去熱度。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急性子,在池瀟這兒都快憋成慢性子了。

最近一段時間,她面對他的時候,經常一句話左思右想,醞釀半天都說不出來。

道個歉的速度。

都比不上他告白的速度。

原來那個人就是池瀟。

明燦總算明白,為什麽兒時相遇的事情過去那麽久,池瀟在高中卻能很快認出她就是小時候那個張揚跋扈的小女孩,繼而喜歡上她。

他在高中剛見到她的時候,應該並沒有想起來她就是兒時的玩伴。

只知道她是臘月二十九見到的那個女生。

是先喜歡上她,然後才在後來的相遇中,看到了她琴上刻的英文名,認出她是Seraphina吧?

明燦低著頭,在心裏細致地梳理著一個男孩子對自己動心的時間線。

像在做一道對她而言,非常重要的數學題。

男人低磁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語氣比半空中漂浮的雪沫還要冰涼:“五年前的臘月二十九,我爸帶了段阿姨和兩個弟弟妹妹回來。”

那一天。

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家了。

那年的臘月二十九之前,池瀟去了美國。

每年放假他都會去美國見母親,有時候還會留在美國過年。

但是高一那年的寒假,他只在美國待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就回國了。

因為母親剛剛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丈夫和孩子。

他在那個其樂融融的氛圍裏,像一位格格不入的客人,不知道哪裏可以落腳。

倉皇地回到國內。

距離過年只有兩天的時候,天寒地凍的大雪天,父親帶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和一對只有幾個月大的龍鳳胎來到他面前。

父親再婚了,生了孩子,從頭到尾,沒有知會過他這個兒子一聲。

池瀟那時候還不能完全收斂情緒,他無法接受,憤怒地問父親為什麽要這麽做。

池延鵬雲淡風輕地說,因為他結婚生子的那段時間池瀟正在準備中考,為了他考試發揮得好,才特意隱瞞了這些事。

池瀟又不是傻子,為了他考試著想也許是原因之一,但是最大的原因,應該是父親猜到他不會輕易同意繼母進門,所以才選擇先斬後奏,將他這個長子的意志、話語權、知情權,通通踩在了腳下。

直到這個時候,池瀟都還沒有崩潰。

他覺得自己可以忍住。

就算父親和母親拋棄了他,只要還有一個安身之所,他就可以安靜地、事不關己地生活下去。

可是,就在弟弟妹妹們接回來的那天傍晚,池瀟下樓吃飯之前,聽到弟弟妹妹在房間裏大哭,像兩只可憐的蟲子,哭得異常淒慘。

池瀟沒忍住,走進他們房間看了他們一眼。

屋子裏很溫暖,他倆好端端地躺在搖籃裏,除了哭,什麽事兒也沒有。

池瀟離開這間房間之後。

房間裏的窗戶不知為何打開了。

風雪撲進屋內,池瀟那時候已經走進樓下的書房,聞所未聞。

十分鐘後,飯桌上。

繼母段含煙抱著孩子淚流不止,那邊和孩子的保姆一起告完狀,這邊又假惺惺地勸丈夫不要發怒,大過年的,池瀟可能只是無心。

池延鵬生起氣來非常可怕,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池瀟只是平靜地看著他,拒不承認,說辭也一句未變。

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令池延鵬更加惱火,他感覺自己身為父親的權威被挑釁,非逼著池瀟低頭認錯不可。

池瀟終於也被激怒。

他的生活已經壓抑至極,他在這團壓抑的東西外邊造就了最堅固的保護層,既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然而,即便如此,還有人非要打破這層堅硬的鎧甲,讓裏頭所有積郁、所有怨恨噴湧而出。

“是啊。”他冷笑,“我確實非常討厭他倆,我剛才應該掐死他倆的。”

“啪”的一聲,他臉被打得一歪,身子晃了一下,仍站得筆直。

池延鵬讓他滾。

池瀟點頭,只拿了一件外套,其他什麽也沒帶,在家家團圓共享天倫的冬夜裏,大步走出了家門,孤身闖進風雪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漫無目的地走到高中附近。

這片區平常治安並不差,只是時間點很特殊,這個時候還在外邊游蕩不回家的,沒幾個正常人。

池瀟轉進巷子裏的一家臺球室。

烏煙瘴氣的地方,他踩著一地煙頭走進去,讓前臺的黃毛給他安排個球桌,黃毛瞅了他一眼,打扮像是有錢的,就帶著他進了包廂。

一個小時過去。

有老主顧來了,要用包廂,黃毛進來趕人,又叫池瀟付錢。

池瀟手伸進衣服口袋,發現什麽都沒帶,手機也沒有。

臺球室裏的人兇相畢露,見池瀟年紀小,就讓他喊爸媽來付錢。

“沒有爸媽。”池瀟說,“是孤兒。”

“我操,孤兒他媽穿得起這麽貴的衣服?”黃毛說著上手去拽他衣領,又拍他臉,“大過年的耍老子玩是吧?”

那天大概是池瀟這輩子情緒最外露的時刻。

別人罵他,他依樣罵回去,甚至罵得更兇,更狠,別人揍他,他也依樣揍回去,好像想把這條命還給誰似的,歇斯底裏,不顧死活。

雪地裏非常冷。

混著鮮血,又讓人覺得滾燙。

天空中,雪大得好像能將世界上所有醜惡的東西掩埋。

巷子裏沒有燈,就著遙遠的光線,能看到一張張陌生又扭曲的面孔,不少人臉上都帶了傷,被這麽個十五六歲的瘋了似的少年打得鼻青臉腫,當他終於力竭倒下,這群窮兇極惡的混混哪裏能停手,無數個拳腳落下,混雜著雪泥和血水,盡皆發洩在他身上。

不知道為什麽。

被打得快失去神智了。

池瀟卻覺得很爽,發洩得很爽。

很小的時候開始,父母就成天在家裏吵架,雖然他們盡可能避開了他,但只要吵得多了,難免被孩子聽見一些激烈的詞句。

“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他。”這話母親說過不止一次,“如果沒有阿瀟,我早就離開這裏,過得更好。你答應我的都沒有給我,既然如此,為什麽要阻止我打掉他!”

他的生命似乎從一開始就是無意義的黑。

忙忙碌碌地做了很多事,但是好像沒有一件,能照亮他的人生。

即便今天死裏逃生,回到那個金碧輝煌的大宅裏。

他無趣的人生只會更無趣,按部就班地運行著天之驕子的程序,所有情緒都埋藏進心裏,永遠攣縮下去,坍塌成一個幽暗的洞。

突然之間,一聲尖銳的嘶鳴劃破雪夜,有什麽滾燙發亮的東西“咻”地墜落到了他身邊。

混混們嚇得停止了動作。

那個東西落在地上,還在不斷地旋轉,爆裂,噴射出刺目的火焰。

竟然是一個燃燒的煙花轉盤。

緊接著,接二連三的煙花如炮火似的向巷子裏飛來,宛如流星墜落。

一聲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空氣被煙火撕裂,整條幽暗的巷子被火光映照得有如白晝。

池瀟全身都被雪水浸濕,僵躺在地上,側過頭,艱難地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

巷子裏硝煙彌漫,視野被淡淡的血色籠罩。

他看到一雙淺米色雪地靴,幹凈得像初秋的雲,踩在臟汙的雪地上,顯得格格不入。

似乎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身旁跟著個人高馬大的保鏢,氣勢逼人。

又一大盤鞭炮被點燃,劈裏啪啦地朝他們飛了過來,聲音大得地面和建築都震動起來。

丟完鞭炮,少女點燃了手裏如火箭筒一般粗的噴射式煙花。

數不清的光柱同時向巷子裏射來,如同一場盛大的煙花秀,光與熱代替了冰涼的雪,紛紛揚揚從天而降。

混混們忙不疊丟下池瀟,一哄而散。

池瀟費勁地睜著眼,望著巷口。

濕冷沈郁的寒夜裏,少女站在煙火的中心。

璀璨,耀眼,火光在她周圍迸濺,倏忽間照亮了整片黑夜。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